年華不染

轮回约

郭长城最终还是没有活过三十五岁，他自己隐隐约约也有一点模糊的感觉，山城那时看到的未来其实是有改变，可是他的寿命长度还是没有丝毫变化。因此，在拿到医生的诊断单时，他并不是特别意外。

医院用尽了各种办法，都没有检查出他身体里的器官衰竭的原因。特调处里会看相的几个都知道小郭生来一副薄命相，楚恕之自己也能看出来。但是自从和他在一起之后，小郭的命理有变，中年时有一场大劫。他本来以为自己护得住郭长城，却从没想过，这个劫难居然无解，是个死局。

笃信宿命的人也许会说，命里注定要早早离开的人，再怎么留都留不住。可是特调处里哪有几个是真的信命的人？

昆仑君试图给小郭吃一些昆仑山上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草，然而郭长城吃下那些灵草之后，病情不但没有好转，反而更加严重，咯血时的咳嗽十分剧烈，似乎是要把心和肺都一起咳出来一样。

目睹小郭一天天衰弱下去，楚恕之一开始完全不能接受事实，冷冰冰的现实一直在提醒他，就算是不接受也无能为力。小郭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允许他在那里怨天尤人独自伤怀。那个一直不把天地人神放在眼里的尸王，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唯一能做的，也就只剩下了多陪他一点，对他再好一点。

“老楚，小郭他……”林静开口想要安慰几句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，劝他看开或者是劝他吉人自有天相，都是自欺欺人罢了，他轻轻拍了拍楚恕之的肩头，“你自己多保重，别让他……不得安稳。”

“我答应过他，放心。”楚恕之干巴巴地回答，等小郭完成了今天的检查之后，又匆匆走到他身边，接过护士手里的轮椅，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，楚恕之苦中作乐地想：这大概也算是陪他变老吧。

“今天天气很好，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？”

“好啊，我还想看今年的初雪。”郭长城的精神一直都很好，与逐渐衰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，就是他越发明亮的眼睛。楚恕之曾经担心过他会在医院里看到很多脏东西，因此在他住的病房里布了许多阵法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，他现在好像看不到那些魑魅魍魉了，也许这就是眼睛衰老的地方吧。尸王微微笑着，面上没有丝毫悲伤，“初雪啊，大概还要两个月，很快就能看到，不用着急。”

两个人继续安安静静地往前走，医院里种了许多黄栌，偶尔有一两片红叶落在郭长城身上，被他小心翼翼地拾起，拿在了手中。

“楚哥？”

“怎么了，哪里不舒服？”

“没，就是想叫叫你。”郭长城笑着抬头看向楚恕之，“真好，现在过的日子，简直是我理想中的退休生活，就是我老的太快了点，还好没有长那么多皱纹。”

“现在开始爱美啦？”尸王十分正常地跟他打趣，“一脸褶子我也不会嫌弃你，担心什么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不嫌弃，可是，一脸褶子的话，跟你就太不般配了。”

“命中注定是天生一对，怎么会不般配？”

“嗯……都是注定的。”小郭声音很轻地答了一句，楚恕之自觉失言，心头一阵难过，定下了轮椅不再往前走，“先在这边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
“楚哥……等我走了，如果…如果……真的撑不下去，不要勉强自己硬撑，我不在，没人知道你心里到底有多难受。”郭长城伸手去拉楚恕之紧攥在一起的拳头，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，又把自己骨节明显的手盖上去，跟他十指相扣。

楚恕之没有答话，自己往那人身前凑了凑，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，闭上了眼睛。

祝红最近已经不敢来看他，“我不敢看他，为什么要让他一直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在衰弱？一睡不醒也好过现在这样……”许久不曾哭过的人在特调处哭的几乎要晕过去。

“小郭一定愿意一直清醒着，至少还能多看几眼老楚。”大庆望着面前的小鱼干，想起来之前小郭也经常给自己买现炸的小黄鱼，一时间也没了食欲。他们都知道，郭长城早已经病入膏肓，现在不过是在熬日子。地府那边，昆仑和沈巍早已安排好了一切，功德簿上一笔销去前尘过往，没了天降大功德，也没了无福无祚的薄命气运，来生如何，全看他自己的造化。

汪徵和桑赞借着昆仑给他们削的木偶能在白天活动，他们来看小郭来得很勤快，相比于林静和祝红，这两个人经历过最绝望的失去，更能理解楚恕之。桑赞的普通话现在已经非常流利，再也没了往日的结巴，每一次和汪徵一起探望过小郭之后，总是会骂上几句贼老天不开眼，它容不下好人，却也很少及时惩罚坏人。

这一年龙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，初雪来临的前一天，天空格外阴沉，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，小郭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，医生问楚恕之，是选择抢救还是一直等到结束。

“抢救成功的几率不足一成，如果成功，还能延长几天。如果保持现状……他撑不到明天，很有可能就这样走了。”

“保持现状，他说他想看今年的初雪，一定能等到明天。”看不出情绪的男人静静坐在病床边，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昏睡的爱人，医生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，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，转身走了出去。饶是他见惯了生死，也并不是每一回都能够做到不置身其中，这一回结束之后，他也需要请个假，好好调整一下状态，生活里的不圆满远远多于圆满，看惯了也就看淡了，可是这一次，他没办法做到完全的冷眼旁观，世间难得真心人，留不住，还不如从未得到过。

深夜的时候，赵云澜和沈巍也一起守在了郭长城的病床前，特调处里的其他同事连哄带骗地把郭长城的家人拦在了病房之外，他们知道，病房里面的三个人一定会护着小郭，让他平安上路。

黎明之时，天上终于落起了雪花，或许是有了感应，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郭缓缓睁开了眼睛，“楚哥，我梦到外面下雪了，现在有在下雪吗？”楚恕之轻轻拉开了窗帘，刚刚天上还只是下着小雪粒，现在已经转成了鹅毛大雪，似乎是想让小郭能够看清楚最后一场雪。

“赵处，沈教授，你们怎么也在？”楚恕之在他身后垫了一个枕头，又把床头给升了起来，让郭长城可以坐起来说话。

“这两个镯子，是我亲手用昆仑玉雕的，不能庇佑你下辈子平安如意，但是……可以随着你转世，是我送给你最后的礼物。”赵云澜把一个木盒递给了郭长城，枯瘦的手早已经没了打开木盒的力气，这一次借了回光返照的作用，他自己打开了木盒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带温度的玉镯，“赵处，这个，会被火烧坏吗？直接放到我的骨灰盒里管用吗？”这两个问题让人想笑，又笑不出来，让人想起来刚进入特调处时的小郭，笨笨的，但是很认真。

“不会，还能随着手腕粗细调整尺寸。”

“楚哥，你帮我保管一个吧。”郭长城自顾自地把一个镯子扣在了楚恕之手腕上，自己戴上了另外一个，楚恕之回握住郭长城的手，他知道小郭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，小郭也知道他一定会懂。

人死之后三年才会投胎转世（我老家这边的说法），阎罗殿里论完功过，在这三年里赎尽自己的债之后，才能喝孟婆汤过奈何桥，忘却前尘，迎来新生。

赵云澜和沈巍亲自坐镇，地府的新人们更不敢拿乔，小郭一生从来没有麻烦过谁，未曾伤害过谁，故而过错是没有的。欠债……如果非要说欠了谁的，大概就是欠了之前答应过楚恕之的百年之约。那一天，楚恕之也在阎罗殿里，他知道鬼不能开口，小郭不能为自己辩驳一句话，楚恕之并不知道昆仑君和斩魂使已经打点好了一切，在阎罗殿里守着也就是防着十殿阎王和判官刁难他，在他需要的时候，为他争辩。

判官笔落笔定了结局，前尘过往，终是一笔勾销。

小郭不用等上三年，可以现在就投胎转世。郭长城跟着引魂的鬼差离开之前，回头看了楚恕之一眼，细瘦的手腕上挂着当日赵云澜送的镯子。另外一个，此时正套在楚恕之的手腕上。

离开的时候，赵云澜问沈巍：“镯子上突然多了点瑞气，是你加的东西吗？”

“嗯。”沈巍握住赵云澜的手，昆仑昨天并没有说实话，那个镯子虽然不能护着郭长城平安如意，可是关键时候能挡一次死劫。

“老楚昨天告诉我，他想跟着郭长城一起入轮回，以后我们可能就见不到他了。”

“有缘一定能再见的，如果他们两个如你所料，成了新神圣中的一员。”沈巍突然停下了话音，此时赵云澜把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，“嘘，可不敢妄言天机。走吧，我们回家。”

“嗯，妈打电话来，说让我们回去吃饭。”

“好，那就回家看看老爷子和老太太。”

后记：

在某个年代的两座宅邸中，两个孩子同时落了地，新鲜出炉的母亲们看到孩子平安出生后都松了一口气，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负责接生的产婆看到孩子的手腕时吓了一跳，“怎么会有个镯子？”另外一处的产婆也喊出了同样的一句话。

其中一个孩子的长辈年近八十，是个风水先生，被孩子的父亲请来看看这镯子，老人捧了镯子仔细看了几遍，之后又把镯子小心翼翼地戴回孩子纤弱的手腕上，“孩子上辈子跟人有约，戴了这个来，十有八九是为了赴约。”

孩子的父亲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。

老人看着孩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：“何以致契阔，绕腕双跳脱。孩子，你等的人，来了吗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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